凯恩斯经济学历史地位的再评价及其适用
主持人：谈到积极的财政政策，在理论上我们首先会想到凯恩斯经济学。从某种意义上讲，该理论在我国从1998年开始起就被经济学界，同时也被政府奉为圭臬，从而也被大众所熟知。作为经济思想史上里程碑式的学术代表，其因造成20世纪70年代西方的“滞胀”而被当下许多西方学者诟病。这种双重评价的悖论，使我们思考在当前的环境下如何再次解读凯恩斯经济学的地位，如何有效借鉴和吸收其中的有益成分，如何正确评价该理论的实践作用。正确的选择对于我国宏观经济理论的下一步发展有着方向性的指导作用。为此，我们请教了复旦大学尹伯成教授。
摘要：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发表至今已经整整70年。作为现代西方经济学理论的一次里程碑式的革命，凯恩斯经济学对二战以后世界经济的发展方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当前凯恩斯经济学让位于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背景下，从实践上和理论上都应该汲取它的有益成分，而不应简单地抛弃，，借鉴而不是否定凯恩斯经济学也是我国宏观经济理论今后该坚持的原则。
关键词：凯恩斯；宏观经济学；借鉴
中图分类号：F81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05X(2006)03-0031-03
一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1883—1946)发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以下简称《通论》)至今，已整整70年了。这部著作是西方经济学发展中的一大转折，被称为是对传统经济学的一场“革命”。凯恩斯在经济学说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可以用英国《泰晤士报》在凯恩斯逝世后写的讣告来形容：“要想找一位在影响上能与之相比的经济学家，我们必须上溯到亚当·斯密。”有的西方学者把《通论》对世界的重要性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以及马克思的《资本论》等量齐观。还有学者称：“如果凯恩斯和马克思、达尔文、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都属于最宏伟层次的创新性的思想家，从而导致现代思想革命的话，那是由于他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对经济学的贡献，其中包括对经济科学和对政策指导的贡献。”凯恩斯及其代表作《通论》所以被说得如此重要，是因为这部著作对传统经济思想进行了重大的“革命变革”。
第一，在理论上，凯恩斯用有效需求理论取代了由萨伊定律支撑的传统的就业理论。按照供给本身会创造需求的萨伊定律，资本主义经济不可能出现普遍生产过剩危机，只会出现暂时的、局部的生产过剩，而这种局部过剩通过劳动市场和资本市场的自由竞争就会趋于消失，充分就业是资本主义的常态。凯恩斯面对20世纪20年代末以来越来越严重的生产过剩现实，用自己的一整套有效需求理论断然否定了上述一直被看做天经地义的传统理论。凯恩斯提出，由于消费倾向、资本边际效率和流动性偏好三大心理规律的作用，经济社会的一般情况不是充分就业而是非充分就业，资本主义社会除了“自愿失业”和“摩擦失业”外，还存在“非自愿失业”。与此相联系，凯恩斯还在利息论、货币论、工资论、物价论等一系列理论中作出了对传统经济理论的“革命性变革”。
第二，在方法上，凯恩斯用宏观总量分析，取代了传统的微观个体经济分析。这种“取代”或转变，同凯恩斯的理论前提密切相关。在此之前，传统理论历来认为，资本主义体系通过自由竞争会自动得到调节，整个社会经济运行不会发生严重失调，因此，经济学只要研究个别企业和行业的价格和产量就能实现资源优化配置。但凯恩斯认为，自由竞争无法使经济自动恢复充分就业均衡，只有国家干预才能使全社会经济活动正常运转。因此，他首先关心的是国家如何对整个经济体系进行控制和调节，是整个国民经济所能提供的货物与劳务的总量及其价格，是整个社会的经济资源能否得到充分利用。就这样，凯恩斯成丁现代宏观经济学的奠基人。
第三，在政策上，凯恩斯反对传统经济学一贯主张的自由放任思想，竭力主张国家干预经济生活，主张政府用宏观经济政策特别是财政政策调节社会总需求，以消灭非自愿失业，实现充分就业的经济均衡。他的一整套干预社会经济生活的政策主张的提出，实现了传统的经济自由主义思潮向国家干预主义思潮的大转变。从马克思主义观点看，也就是实现了自由资本主义向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转变。
显然，凯恩斯的《通论》，在西方经济学发展小实现的不是个别领域、个别观点的突破和创新，而是在一系列根本问题上实现的革命性转折。经济学研究的重点从供给向需求转变，从资源配置向资源利用转变；经济学研究的方法，从个量向总量转变，从微观向宏观转变；经济学研究的政策，从自由竞争向国家干预转变，从货币政策向财政政策转变。
二
必须指出的是，凯恩斯在《通论》：扣构筑了一套完全不同于传统经济学的新理论体系和新政策主张。看起来，政策主张是理论体系的结论和结果，实质上，从凯恩斯理论的形成过程看，是先形成政策主张，再构筑与之相适应的理论体系。构筑理论体系只是为了说明和论证政策主张。
更需明确的是，凯恩斯在《通论》中提出一整套理论，体现了他一生治学的风格：决不是为学术而学术。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具体，那就是当时的英国，乃至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生产的过剩和失业的规模，显示出经济中病症已非常严重，情势已空前紧急，再沿用传统经济思想指导下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只能走向一条无法摆脱危机的死胡同。正是出于对整个资本主义制度的前途和命运的高度关切，他才要提出新理论、新主张。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通论》中提出的这套经济理论和政策主张，是“避免现在的经济制度完全被摧毁的唯一可行之道”。显然，凯恩斯并没有抹杀当时资本主义经济中出现的严重问题，他承认资本主义经济中有“非自愿失业”。但他不认为资本主义不可救治。他面对当时西方世界坎坷艰难的现实困境，以救危扶倾为己任，一定要寻找解救紧迫局势的工具和武器。这武器就是《通论》。
凯恩斯主义的出现，确实对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运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1936年《通论》发表之初，他的新理论不仅没有为大多数经济学家接受，还受到许多批评。但随后二战爆发，政府对经济干预和管制大大加强，大量财政开支使长期棘手的失业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凯恩斯的信奉者和追随者迅速增加。二战结束后，西方政府唯恐大萧条和大规模失业卷土重来，纷纷抛出“充分就业”法案。英、美、澳、加等国都加大财政干预经济力度。凯恩斯的“新经济学”很快登上了“政府经济学”宝座。在战后长达二三十年的岁月里，凯思斯主义风靡整个西方世界，凯恩斯经济学也因此取代了新古典主义而成了西方经济学的正统和主流。
二战后美国，不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执政，都在不同程度上推行扩张性赤字财政政策，刺激经济不断增长。这套办法也确实收到了效果。在1948--1973年这二十多年中，西方世界工业生产增长了三倍多，尽管战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济高速增长有多方面原因，凯恩斯主义的经济刺激政策也确实起了重要作用，凯恩斯也因此被其信徒称为“战后繁荣之
父”。
但凯恩斯主义毕竟不能根治资本主义经济毛病。20世纪70年代中期起，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世界生了一场经济衰退与通货膨胀并发的“滞胀”病。这场大病使凯恩斯主义左右为难，大受谴责。1980年奉行凯恩斯主义经济政策的卡特政府在大选中被信奉新型经济自由思潮的里根打败。1979年英国大选中上台的撒切尔政府也改以现代货币主义为制定经济政策的主要依据。这些都标志着凯恩斯主义开始从西方官方经济学宝座上跌落下来。
三
凯恩斯的理论和政策主张也被实践证明不可能完全克服市场失灵的问题。那么，能否因此否定凯恩斯经济学的意义和作用，或者说，凯恩斯主义已成明日黄花，对今天经济的发展，对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已经毫无生命力可言?我认为，不能这样看。从市场经济发展角度看，凯恩斯经济学即使在今天，仍然是有价值的。
众所周知，今天，我国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从社会制度看尽管有着重大的原则性区别，但都属市场经济国家，都是发展社会化大生产。我们不能因为凯恩斯理论造成的西方“滞胀”及各种市场失灵，就否认他的经济理论和政策主张中所包含的合理因素，否定其所揭示的现代市场经济发展的某些客观规律性，拒绝他竭力主张的应当由国家调控经济的合理要求。因为这种要求其实是反映了自由市场经济制度在现代条件下实现资源优化配置和充分利用的失灵和难度，这种失灵和难度并不会因为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而消失。照我看来，凯恩斯的理论体系，从对现代市场经济发展的作用看，至少在以下几方面仍有重大意义。
第一，《通论》所建立起来的现代宏观经济学的理论体系和政策思想，适应了现代化大生产的需要。尽管当代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不断发出反对政府干预经济的呼声，然而，现代政府在任何一国经济运行中的作用都越来越大，财政预算收支在GDP中比重不断上升，都是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和难以扭转的历史趋势。实践证明，生产越是社会化，经济越是商品化，仅靠市场这只“无形之手”实现对经济的调节与资源的配置和利用就越显得力不从心，政府对经济运行和发展的管理和调控越显得不可或缺。管理和干预的形式和手段会不断改变和改进，但管理、调控和干预本身都不会被取消，自由放任的时代已经过去。可以预料，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推移，《通论》在揭示政府必须于预经济这一点上的意义和价值不仅不会逐渐淡化和消失，相反会日益显现。
第二，凯恩斯的有效需求理论，科学地揭示了现代市场经济中国民收入和就业决定的客观规律，应当认为，现代市场经济的基本态势确实不是供不应求，而是供过于求。一方面需求总受购买力和资源短缺的约束，另一方面生产者为了盈利总有无限扩大供给的倾向。这就决定了无论是产品市场还是劳动市场，短边通常是需求而不是供给。企业中总有某种剩余生产能力，只要产品在市场上有需求，生产和就业总能扩大。总体供不应求的短缺经济总是特殊经济体制和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不管凯恩斯提出的资本主义一般情况下有效需求不足的理由(三大心理规律作用)是否成立，他提出的短期内总是需求决定供给、有效需求决定产量和就业的论断，无疑是正确的。我国和其他各国的实践也证明，经济发展和增长的速度事实上依赖于消费需求、投资需求和净出口需求这三驾马车的拉动。各国宏观经济管理的政策措施的制定，说到底是以凯恩斯的有效需求理论作为主要依据的。
第三，《通论》中的三大心理规律常常是被批评和指责最多的凯恩斯经济理论中的内容，但平心而论，这三个心理规律并非凭空捏造。就拿消费倾向来说，撇开收入分配制度而言，收入水平越高者，其消费支出在收入中比例越低以及收入增量越大，其增加的消费在增加的收入中比例越小，难道不是事实吗?再拿资本边际效率而言，随着经济发展和投资领域竞争加剧，投资预期利润率逐渐下降也是事实证明厂的一种趋势。至于流动性偏好理论，也早已为现代货币金融学所公认和运用。过去，我们通常批评二大心理规律是片面强调了人们心理因素在人类经济生活中的作用。然而，随着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经济生活中不确定性不是越来越小，而是越来越大。于是，预期对于任何一个经济主体的行动决策就显得越来越重要。预期是一种心理活动，心理活动也有规律。消费倾向、资本边际效率和灵活偏好，应当说都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子消费者、企业家和金融资产所有者的心理活动的某方面的规律性。掌握和认识这些心理规律，对研究消费和投资的变动都是有帮助的。
第四，《通论》中的一些具体论述，在今天看来，也是有价值的。例如，关于货币非中性的论述，关于财富和收入分配要加以调节的论述，关于股票市场上投机的论述等，都是颇有价值的创造性见解，至今仍有参考作用。就拿股市投资技巧论述中的“选美”论而言，就很值得金融投资者参考。投资的选美理论的大意是说，金融投资如同选美，在众多美女参选的竞赛中，你如果猜中准能拿冠军，你就可获大奖。你应当如何去猜呢?你不能去猜你认为最漂亮的女人能得冠军，而应当去猜大家会选哪个美女作冠军。同样，在金融投资活动中，不是要去买自己认为能赚钱的品种，而是要去买大家普遍认为能赚钱的品种，你就会赚钱。
第五，凯恩斯经济学是现代各种宏观经济理论的出发点。可以说，现代各种宏观经济理论，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凯恩斯的经济学说，都离不开《通论》这个起点：或者是对凯恩斯理论的补充和发展，或者是对凯恩斯理论的批评和修正。例如，有了凯恩斯的消费函数理论，才引发出杜森贝利的相对收入假说、莫迪利安尼的生命周期假说和弗里德曼的持久收入假说；有了凯恩斯的投资函数理论，才引发出汉森和萨缪尔森的引致投资和加速原理；哈罗德一多马模型又只是凯恩斯的收入决定理论的动态化，而新古典增长模型又是克服哈罗德一多马模型局限性的产物。再看形形色色的新自由主义的宏观经济理论，又有哪一种不是在否定和反对凯恩斯的国家干预思想的过程中产生的?凯恩斯学派中的新古典综合、新剑桥学派和新凯恩斯主义固然是对凯恩斯理论的阐释、补充和发展，非凯恩斯学派中的货币主义、供给学派、理性预期学派直到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又何尝不是在批判和否定凯恩斯经济思想的进程中产生的?所有这些都显示了凯恩斯的《通论》对现代宏观经济理论演变和发展的巨大影响。
诚然，在凯恩斯的《通论》中，许多论断显得粗糙，有些观点并不正确，一些观点也会过时，一些说法模棱两可，一些理论需要完善和发展，但作为现代宏观经济理论大厦的奠基者，作为国家总需求调控政策的最先系统论证者，他在人类经济思想史上拥有里程碑式的历史地位。对其理论进行借鉴而不是简单否定是我国宏观经济理论今后发展应该坚持的原则。
责任编辑 姚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