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杂剧唱词在情节发展中的作用
杂剧作为我国戏曲发展史上形式完备的戏曲类别之一,不仅代表了我国戏曲发展的较高水平,许多理论家、研究者言必谈之,还成为古今许多戏曲创作者借鉴、模仿的经典。史学界公认的杂剧发展高峰无疑为元代,难怪徐慕云会说“戏剧至元代始称完美。”1而杂剧在明代就趋于强弩之末了,由宫廷化逐渐僵化,然有奇才徐渭的《四声猿》如春雷响世给予明代杂剧一丝新意,使明代杂剧也成为杂剧研究中不可忽视的部分。
自元代完备的杂剧大致分为三个构成部分:宾白、唱词、科介。三者各具特点,互相交织,为一部杂剧精彩地搬演故事、刻画人物发挥着不同的作用。杂剧缺其任一难称之为杂剧,三者缺其任一难相映成趣,然定要就三者分出轻重主次,仅就元杂剧而言,唱词乃是最重要的部分。“或谓杂剧著者,只撰曲文,剧中宾白科浑,多优伶窜入,或倩人增加者。”2“故元曲虽超越古今,其宾白及穿插,固不及明清作家之佳也。”3由此可见,元代杂剧唱词部分的水平明显高于宾白、科介部分,对杂剧的研究理应多关注唱词部分。
我国清代著名戏曲理论家李渔对我国戏曲唱词部分早就做过见地率直的点评,提出 “贵显浅”、“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4的唱词创作原则,这些原则均是站在剧作整体角度的劝诫。可见,戏曲唱词对一篇戏曲剧作的成功不容小视。杂剧也即如此,唱词部分由于逐渐规范的曲律宫调的限制,以其特有的形式决定着整个剧作的情节发展、人物刻画。唱词部分到底在一部杂剧中怎样穿插的?它融合宾白、科介后在整篇杂剧中的作用是什么?笔者将对此展开探讨。
由于杂剧四折一楔子的体例规定,不论杂剧所述故事戏剧时空的长短、故事人物的多少、事情的复杂与否,它都必须在这一体例下完成戏剧叙事,因此它必须充分利用可以利用的资源来完成叙事要求。楔子作为交代事件前因后果、人物关系、完善折子内叙事不足的主要叙事资源承担了杂剧这个要求的很大部分。然而,与明清传奇不尽相同的是,杂剧的唱词部分也责无旁贷地承担了这一任务。如元杂剧《窦娥冤》中窦娥初上场时的一段唱词:
【油葫芦】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谁似我无尽头!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到七岁与父分离久,嫁的个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筹,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偢?5
这里不光表达了窦娥的内心苦闷,更主要是通过苦闷叙述了其缘由,也即此杂剧事件发生的前因——窦娥年少守寡、无依无靠,由此,后面被张驴儿父子相逼无人可救这个情节的发展才顺理成章。
如果说杂剧的体例限制迫使其唱词部分必须肩负一定的剧情交代义务,那么,也是这一限制,使杂剧的唱词同时担当着为剧情服务另一个的任务,即描摹景致。而对景致的描摹,笔者认为依据动静景致的不同对情节发展所起的作用也不同。如著名的《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崔莺莺送别张生时的唱词: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6
这段唱词是对客观景物的描写,但是读者透过唱词感受到的景都是带有角色主观感情之景,是“眼中之景”,前者的景印染着离别的伤思,后者的景揣载着忐忑的忧郁。
相比之下,《赵氏孤儿》中这段唱词的情景描摹就似乎客观的多:
【金盏儿】见孤儿额颅上汗津津,口角头乳食喷,骨碌碌一双小眼儿将咱认,悄促促箱儿里似把声吞,紧绑绑难展足,窄狭狭怎翻身?他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7
这段唱词是程婴护送赵氏孤儿出城被韩厥抓住时,韩厥对襁褓中赵氏孤儿的描写。此唱词的主要作用并非渲染氛围,以景映情,因为韩氏此时并非剧中矛盾的集中人物,相较而言,保护赵氏孤儿的程婴因行动暴露才应该是焦灼矛盾的集中点。那么这段描摹场景的唱词作用十分明显,即展示舞台展示不尽的场景和事物,为开展下面的情节进行铺垫,象这段唱词过后,再加上主人公的宾白,使韩厥后来向舍身取义立场的转变情有可原(对襁褓中幼儿的不忍)。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杂剧唱词中就景致的描摹对情节的发展无非起着两个作用:其一,渲染氛围,创造意境,以景抒情;其二,展示无法展示之景,简化场景设置,铺陈下文。
人的言语均是个人思想与情感的表达,语言的产生也是源于劳动、交流、意愿表达的需要。言之不足则舞之、蹈之。唱之也是为弥补言之不足,杂剧中的演唱亦是如此。因而杂剧中依靠唱词表达无以言发的情感、看法是最为常见的形式,例如《窦娥冤》中的名段: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8
这段发自肺腑、痛快淋漓的唱词如画龙点睛之笔将窦娥心中难以泼洒的义愤准确表达了出来,我们似乎很难再想到更好、更贴切且符合主人公身份及特定情境下的情感表达方式了,直白的宾白不足以鸣愤,程式的科介不易于舒展(窦娥此情此景是带着枷的),唯有唱词可宣泄尔。通过唱词直抒胸臆的段落在杂剧中十分常见,尤其在代表杂剧最高成就的元明杂剧中。
杂剧唱词对情节发展的另一个特殊用途便是展现冲突,尤其是人物内心冲突。“戏剧冲突是戏剧情节的构成成分,是两种对抗力量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及结果,是体现戏剧性的最高、最尖锐和最集中的形式,是戏剧文学最基本的审美特征。”9凡是戏剧必然存在冲突,或者是角色之间的冲突,或者是角色内心的冲突,或者是角色同环境之间的冲突,有了这些冲突戏剧才能激发读者、观众的兴致,才能留住观众。杂剧作为竞技激烈的勾栏里成长起来的戏曲种类,无疑极大地依赖着观众这一衣食父母,因而必然十分重视情节的曲折性,不放过任何有机部分中挖掘曲折性的可能。唱词在展示角色个人情感的曲折方面较宾白、科介有更多优势,它不需要十分注意同其他角色的交流,自顾自的进行展示即可,因此在推动个人情感冲突的展示上作用巨大。如《汉宫秋》中汉元帝送别王昭君时的一段唱词:
【鸳鸯煞】我索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火编修讲。不见他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10
这段唱词将汉元帝内心矛盾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昭君离去的心境展露无遗,在展示角色内心冲突时又在一定程度上交代了剧情变化。
我国戏曲表演中,演员跳出角色通过宾白、唱词评论正在表演的剧情和人物的情况颇多。有人甚至将这种表演形式等同于布莱希特“间离”理论在中国的实践。实际上,笔者认为二者之间还是有一定区别的。我国戏曲表演角色的跳出和跳入基本上是为延展故事情节或者拉近观演距离服务的,如演员的自报家门、打背躬(供),这些举动都是出于观众理解剧情的立场,并不希求观众的独立思考。而布莱希特倡导的“间离”,通过杂糅并不服务于情节发展的表演令剧情断裂引发观众思考。元明杂剧作为我国戏曲中优秀的代表,也不免有角色跳入跳出的共性特征,此现象在唱词部分中也不少见,但形式上几乎都是串联着宾白或者短时间的角色断裂,甚至有时未有角色断裂,如《墙头马上》的一处:
【黄钟尾】他折一枝丹桂群儒骇,怎肯十谒朱门就不开?[嬷嬷云]若以后泄漏出些风声,枉坏了一世前程,拆散了一双佳配。常言道:“一岁使长百岁奴。”我耽着利害放您,则要一路上小心在意者。[正旦云]母亲年高,怎生割舍?[嬷嬷云]夫人处有我在此,你自放心去罢。[正旦同裴谢科,正旦唱]不是我敢为非敢作歹,他也有风情有手策;你也会圆成会分解,我也肯过从肯耽待,便锁在空房、嫁在乡外。你道父母年高老迈,那里有女孩儿共爷娘相守到头白?女孩儿是你十五岁寄居的堂上客。[同裴舍、梅香下]11
此处唱词杂糅着宾白,描述的是李千金欲弃家私奔前与嬷嬷的对话,我们明显可以感觉到角色最后两句唱词是演员短暂跳出角色面向观众表演的评论之语。
元明杂剧的唱词在情节发展中的作用并非只有这些,但是笔者力图探讨并归纳出它们的共性特征,至于各篇杂剧在这方面的个性特征就此不赘述了。同时,笔者也注意到,情节发展中,分散于一部杂剧中的各段唱词作用各不相同,但一段唱词的作用也并不单一,往往对推动情节发展发挥着综合的作用,如前文例举的《中山狼》一段,描景的同时其实也在抒情,只不过情融于景中,所以此唱词的第一作用是在摹景,展示不易展示的场景,交代戏剧时空变化,其次才是透过景物表达忐忑的心境。
参考文献:
[1] 顾学颉:《元人杂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8月版。
[2] 林音、伟民:《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三秦出版社,2002年4月版。
[3] 卞孝萱、黄清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隋唐五代宋金元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版。
[4] 卞孝萱、黄清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明清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版。
[5] 徐慕云:《中国戏剧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2月版。
注释:
1 徐慕云:《中国戏剧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2月版,第49页。
2 徐慕云:《中国戏剧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2月版,第55页。
3 同上。
4 王国维、李渔:《人间词话》、《笠翁曲话》,岳麓书社,1999年4月版,第150-157页。
5 林音、伟民:《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三秦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6页。
6 林音、伟民:《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三秦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142页。
7 林音、伟民:《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三秦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68页。
8 林音、伟民:《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三秦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14页。
9 刘安海、孙文宪:《文学理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161页。
10 林音、伟民:《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三秦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57页。
11 林音、伟民:《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三秦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34页。
(李晓宇,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戏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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