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纪(第一部)
天留下了日月,
草留下了根:
人留下了子孙,
佛留下了经。
——敦煌民谣
卷一
这一门人天罡地煞,披着血衣,在河西走廊一带迎风顶罪,忠勇热烈,攒足了声名。前后六辈子爷孙,一共捐出了七颗脑袋,满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尽。
清仁宗嘉庆二十四年,一个猎户在三危山迷失,误入了一座世外山坳,惊见几户人家过着桃园生计,耕读有序,一切如素。彼时承平日久,天下归一,但令人骇然的是这几十口子人皆是前朝衣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嘴里也塞满了旧时的辞藻。这猎户前世里一定是狗日的畜生胎,一时间见猎心喜,连滚带爬地摸出了这一带的旱山与千滩,半夜里去叩衙报宫。敦煌县衙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先后派出了一支马班,三支步班,外加一队民丁,首尾蝉联,星夜前往三危山以南予以拿惩。罪囚归案后,案由方真相大白,却原来是百年前凉州的一庄子人为躲避战祸,一步一步地迁移此地,与世无争。当时虽说塞防稳固,龙恩浩荡,但毕竟西路上人员复杂,各揣目的,朝廷遂颁旨下来,将这些人阖门处斩,杀一儆百。这当口,索门郡和索门友二兄弟抱打不平,联络了沙州城内的豪门强族,具书陈情,衷恳县衙开释这些无罪之人。不承想,敦煌县令亦是一个畜生胎,设计捕杀了索氏兄弟,并悬首城门,剩余之人留待秋后的大典。也许是天老爷开了眼,来自京城的大赦令一路颠簸,终于在问斩之前抵达了这一角孤悬之地,打开了牢门,解枷卸具,释放了这一门老小,并在阳关左近的南湖一带割地划水,专门成立了一座野人坊,安置下了他们,促其早日回心归顺,成为天朝良民。这一庄子人也不薄情,刻意将最好的一块田地箍建为墓地,号称义园,葬埋下了两位恩人的骨殖,代代供奉,香烟不绝。至于那一位猎户,据说拿了赏金之后花天酒地,在吐鲁番寻花问柳时被乱贼盯上了,落了个尸骨无存的报应下场。对现在的索敞这一辈人来讲,先祖索氏兄弟的这一腔子热血,当属他们头顶上猎猎声名的最初绽放。
第三颗头颅捐在了凉州。
凉州城以南百里之外的祁连山深处,有一座古旧石窟,名曰天梯山。窟如蜂巢,上下密布,供奉着佛祖和各色神祇,有求必应,因果灵验,在河西一带显赫异常。武威知县左军,江西新建县人,举人出身,一向体恤百姓,颇有肝胆,官声甚好。左军惧内,又是一介招女婿,视外母如生母,膝下孝敬了许多年,一直供养到了古稀之岁。偏巧,那一年清明刚过,万物复苏,花草遍山,这外母从冬烘中醒来,忽然回光返照,腿脚灵便得像兔子一般,提出要去天梯山朝庙,给观音娘娘供三炷高香。左军也不敢慢待,忙安排了一队轿乘,让夫人和家中女眷照应着,一路吹吹打打地往山里进发。献了净水,供完香火,磕毕了头,这外母忽然瞥见离地三丈之高的崖壁上,有一眼锦绣石窟,佛光放射,煞是喜兴,便提出要去拜望一下,否则心有不甘。事实上,那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家窟,崖壁下架设着木梯,泥工和瓦工们正在做最后的修补,上下吆喝声不断,场面混乱。再说了,按当地的习俗,家窟一律不对外,外姓人概莫能人。尤其是禁绝女人,恐有不洁之物侵入,亵渎了神灵,由此带来疾病与灾祸。女儿劝止未果,便站在崖壁下唤来了施工的班头,如实相告,言母亲大人绝对不进窟子,只在门外暸看一下,遂了她的愿望即可。班头立时明白了,崖下这位华贵的老妇人乃是县令的岳母,招惹不得,又见老太太满头白雪,慈眉善目,恍若一尊甜瓜似的菩萨,便破例答应了。班头是个守规矩的人,怕男女授受不亲,叫来了自己十六岁的儿子,站在梯子顶上搭手接应。老太太养尊处优惯了,心宽体胖,有三个磨盘那么沉,趴在梯子上呼哧呼哧的,下面的县令夫人和丫鬟们抬臀提腿,终于将其拱了上去。快摸到窟口上时,少年人伸出了手,捉住了老太太的腕子,打算将其缒上来。岂料,就在攀援的过程中,这老太太的手主动滑脱了,整个身子犹如一只塞满了粮食的麻袋,从梯子上闪了下来,跃过女儿和丫鬟们的头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血溅当场,立时一命呜呼了。夫人见母亲惨烈毙命,也当即昏厥了过去,吓坏了天梯山下的香客们。噩讯很快传报到了武威县衙,左军昏了脑袋,不问缘由,马上派出了一队衙役,将那个无辜的少年人锁拿到了凉州城,打入了死牢,打算一命偿一命。左军的突然变脸,惊动了河西四郡的所有乡绅和百姓,一时间谣诼纷起,人心惶惶,顿感将有更大的天祸降临,天老爷肯定磨亮了手中的镰刀,来收一茬无辜人的性命。没别的原因,原因只在于大家笃信,那些开窟造像的工匠们身上有恩义,肩膀上站着菩萨,头顶上罩着佛光,都是佛祖脚下的子孙们,一指头也动不得的,遑论还要砍头。左军在凉州为官多年,也不是不明白这一浅显的道理,但左军被悲楚攫取了,况且身边又有一个蛇蝎心肠的夫人,天天以绝食相逼,嚷喊着要为母复仇。左军立意要杀掉这个少年人,用一张羔子皮去抹掉那一张衰朽的老皮子身上的血,决不退让。
恰在这时,从沙州城里站出来了一个汉子,姓索名奎,扬言要去凉州城里赴死,替那个少年人赎命。这还不算,索奎亲自挑中了一个日子,声称要在那一日的午时三刻,必将身上的一腔子血洒在县衙门上,不早一分,也不输一秒。这个消息犹若惊烽羽书,横贯东西,倏忽间传遍了整个河西一线,连乌鞘岭外的兰州城也惊动了。人们惊魂不定,一方面为那个少年人的性命,稍稍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又为这个敦煌英雄捏了一把汗,于是只有哀告苍天,苦求天老爷佛雨广洒,法外施恩。在那一段生死不明的光阴里,河西一带的大小庙宇中人粥稠密,摩肩接踵,人们的祷告声昼夜不舍,仿佛春天的沙漠中持久的特大塵暴一般,直达天庭。或许,天老爷关闭了他的耳朵,也或许是地上的世人罪孽太深,该来的不来,该去的则已经动身了。索奎出了沙州城,辞别了敦煌的家小,一人,一骑,匹身赶往凉州城,须臾也不敢歇息。但在路经肃州城和甘州城时,索奎还是被绊住了,几乎耽误了行程,自食了诺言。这两座古郡的人们倾城出动,下到庶民百姓,上至豪门强族,均在道路的两旁摆设了供桌,除了三牲和净水,家家户户又燃起了一堆堆麦草。烈焰像呼告,黑烟似冤屈,连祁连山顶上的雪帽子都成了墨黑一团。不消说,人人都知道索奎这一去乃是求死,他的目的地就是一个死字。在炽烈的日光下,人们手搭凉棚,翘望着骑在马脊上的义人索奎,明白马鞍子上另有一个无形的人,这人的名字就叫死。这是一场公开的活祭。在泪水与嚎哭中,既有对索奎的至深感念和追悼,也有对瞎了眼的苍天的愤懑,更隐含着对朝廷与左军的仇意。但人们只能做到此为止,只能眼望着索奎的背影萧然而逝,像一叶焚毁的黄表纸那样,飘然落地,化在地下,成为冥界中的一员。
上一篇:陈家祠的铺张(散文)
下一篇:古典文学与我国古典园林意境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