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的本质是演文化
秦腔是秦人的乡音,乡音是秦人的心声。正是这大秦正声的天籁之音,使我自小便魂牵梦绕,如痴如迷,14岁即入西安市五一剧团戏校学艺,主工小旦,毕业后相继在陕西澄城县剧团和甘肃天水市秦剧团工作。多年来曾主演过《窦娥冤》(窦娥)、《打金枝》(升平公主)、《玉堂春》(苏三)、《法门寺》(宋巧姣)、《银屏挂帅》(银屏)、《玉虎坠》(王娟娟)、《断桥》(白素贞)、《见判》(李慧娘)、《河湾洗衣》(田赛花)等传统剧目。作为一名青年秦腔演员,我在日常演出实践的历炼中,受到了广大观众的欢迎和较好评价,也积累了一定的舞台经验。
在上述剧目中,我对《窦娥冤》有些偏爱,或者说是情有独钟,一是它适宜展现秦腔的剧种风格,二是它很符合自己的戏路特点。因而,在2001年甘肃省剧协举办青年演员首届“红梅杯”大赛时,我又将其中《法场》(亦称《斩窦娥》)一折,重新加工排练报名参赛。尽管当时信心十足,也付出了极大努力,但在群芳竞秀的激烈角逐中,最终仅获得表演三等奖。如此结果使我感到沮丧,一度情绪受到影响。苦闷之际,剧团领导和前辈师长鼓励我不要气馁,应当客观冷静地认真总结,为今后发展奠定思想和艺术的坚实基础。唯有从提高文化修养与专业理论入手,通过学习找到跨越之门的钥匙。
坦白地说,我很喜欢演《窦娥冤》这样的悲剧,但以前并不真正懂得什么是悲剧,仅仅想当然地认为悲剧就是苦情,依靠泪水就能够打动观众。这是一种简单化、概念化的理解。经过学习才明白,中国古典悲剧是华夏戏曲园地里的一棵奇葩,具有我们自己民族形式和独特的艺术风貌。在封建社会,普通百姓,特别是处于家庭奴隶地位的妇女,长期过着被剥削被奴役的生活,她们渴求改变自己的痛苦命运,而当时的现实却不允许她们改变,这就构成了悲剧性的冲突。悲剧的时代,产生时代的悲剧,窦娥的身世及其遭遇,便是这种悲剧的一个缩影。她对于社会没有过分的要求,在关汉卿的元杂剧里,她蒙冤至死法场临刑时,也只是要求“有吃不了的浆水饭,拿半碗与我吃”。这是人类生活最起码的要求,但她却一点也得不到满足。正是在和不公平的命运与社会恶势力的抗争中,表现了这位悲剧人物的崇高精神和美德。
这部戏由元杂剧演变为明清传奇,后又成为如今许多剧种改编的戏曲剧本,从总的情节来看,窦娥勤劳、善良、贤孝、温顺、纯朴、本分,遵从传统礼教,严守闺门规范,具有中国古代妇女所特有的优良品质。当蔡婆婆遭人诬陷,面临杀身之祸的紧要关头,为了保全婆母性命,她甘愿一死而毫无怨悔,将人物美好的性格与高洁的形象推上了顶峰。尽管如此,窦娥自身并非是与黑暗社会抗争的叛逆者,不过是个受欺凌、遭迫害而无力反抗的弱女子。回想排演《斩窦娥》的过程,虽然指导老师曾一再提醒,要研究剧本吃透人物,从演人演情入手去打磨戏,但由于时间仓促,思想和艺术的准备不足,加之理解上的偏差,表演存在某种盲目性:当刽子手杀气腾腾地将窦娥推上场后,舞动铁链的大幅度身段,满含怒火的愤恨目光,蹩足劲头的呼啸呐喊,激情迸发的大板乱弹,似有一种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场上效果倒也不错。然而,戏是火爆了,但情绪演过了,对人物性格分寸的把握并不十分准确,注意力集中在展现窦娥的冤情与激情,追求悲壮刚烈而忽视了善良女性的阴柔之美,实际上削弱了她那美好性格的内在蕴涵,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戏剧主题思想的深化。这是政治意念化带来表演上的局限性。
诚然,我演《斩窦娥》,学的是如今常见的一种路子,从继承与创新的角度讲,客观上也无可厚非。问题在于艺术处理的合理性,应当以是否有利于塑造人物为标尺:记得以前的《法场》这出戏,窦娥是身穿罪衣,双臂反绑,背插法标,形体动作并不复杂,但前辈名家却以对人物性格的深刻理解和娴熟精到的唱念技巧,给观众强烈的艺术震撼。现在只戴铁链不反绑了,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做戏了,形体表演技巧也多了,反而戏味淡了,戏魂散了,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惊觉和反思。
为了找到问题的根子,在老师的帮助指导下,我仔细阅读了杂剧原本,这才比较清楚地认识到,古往今来的任何剧本,无不是作者思想与性格的体现。由于关汉卿的社会地位低下,生活道路艰难坎坷,使他有可能观察和体验下层人民群众的疾苦,在穷且益坚的环境中显现出自己的铮铮铁骨。他曾在一首散曲里借人物之口说道:“我是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种坚毅不屈的精神,必然会折射到其作品主人公的身上。在《窦娥冤》里,关汉卿不仅描写了窦娥那股惊天地、泣鬼神的满腔怨气,给作品现实主义的构架涂上一层浪漫色彩,同时又以高超的艺术技巧,刻画了窦娥内心的矛盾和性格的不同侧面,使之成为一个令人同情的、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从而显示出悲剧的社会意义,尤其是悲剧的美感教育作用。
比如《法场》一折,这是全剧的重头戏。窦娥满怀悲愤对天誓愿,跟当时社会黑暗势力的斗争是那样坚决,可是当她听到婆婆要来诀别时,竟然向刀斧手躬身下拜,要他们设法阻拦,想极力回避不与见面,怕年迈人承受不起这惨痛的刺激。这就把人物美好性格的两个方面都凸现了出来,在激起人们对社会黑暗势力切齿痛恨的同时,启发他们应为维护正义的真理,爱护自己的同伴,直至牺牲个人生命也在所不辞。马克思曾说:“应当使受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沉重;应当宣扬耻辱,使耻辱更加耻辱。……为了激起人民的勇气,必须使他们对自己大吃一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像窦娥这样品格崇高的人物,竟受到那个黑暗时代黑恶势力的残酷戕害,不能不使广大受现实压迫的人们大吃一惊,从而在觉醒与感奋中激起斗争的勇气。这就是悲剧的力量之所在。
《窦娥冤》剧作本身所具有的悲剧美感特色,自然引出了最能催人泪下的一笔。即窦娥见到婆婆的那段戏。当白发老人在激切的[垫板]唱腔中,颤颤巍巍,跌跌撞撞地赶至刑场,不顾一切地扑向窦娥时,婆媳二人悲声大放同唱[喝场],尔后婆婆连续三句[紧代板],痛不欲生地呼唤“你为我舍性命娘心不安”,紧紧地把媳妇抱在怀中,老泪纵横,唏嘘不已。近乎昏迷的窦娥缓缓睁开泪眼,百感交集地望着婆婆,发自肺腑地倾吐心声:“忘不了你把我儿女看待,忘不了我夫妻情恩爱如山。再不能陪婆婆从早到夜晚,再不能侍奉日三餐。再不能听婆婆慈颜教管,再不能尽孝道侍奉堂前……”这一段唱腔是轻板弱起,节奏徐缓,音乐哀柔,旋律绵邈,台上人物浅吟低唱,台下观众屏心静气,仿佛时间停止了,空气也凝固了。这是最能动人心魄的一刻。
记得早先在西安看马友仙老师演出时,她唱得委婉悲凄,柔和细腻,韵味浓郁,让人热耳酸心;与开场那高亢嘹亮、挺拔激扬、呼天抢地的气势,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强烈反差,真是美妙到了极致。而我在演出《斩窦娥》时,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处理好,漏气神散则戏韵不足,虽然自己也在流泪,却未能完全揪住观众的心,使之随着人物的感动而感动。究其原因,所缺的是“声发于心,情动于中”的内在感情因素,如果心里没戏或者戏不够,舞台演出时难免出现人物感情的空白,也就势必影响到声腔美、艺术美、人物美的完整体现,从而也就削弱了这出戏的悲剧美感教育作用、
显然,吃透剧本是基础,理解人物是前提,把握性格是核心,驾驶感情是关键。对于一个青年演员来说,通过刻苦磨练掌握基础技巧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提高文化修养,强化艺术素质。归根结底,演戏的本质是演文化。我将朝着这个方向付出更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