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沙场
一
野花:没名没姓/一天天长大/没人灌溉/忍不住开花
这是我写的诗,取名野花。我无法选择我的出身,如果可以选择,我的本意是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我父亲的父亲名叫活步成。他的名字一语成谶,21岁,军阀混战,不幸战死,说是战死,也只是拿到一纸阵亡通知书而已。
和奶奶合葬在一起的是一个面人。也许是爷爷活步成尸骨未能回到故土的缘故,奶奶下葬那天,本是晴朗朗的天,棺木下在坟坑里时,老天爷突降大雨,墓坑里顷刻灌满了水,棺木便像游船那样来回漂浮,最终竟然晃荡起来。这可吓坏了爹,赶紧在墓坑上搭塑料篷布,大伯和爹就蹲在坑里用瓦盆一盆一盆往外舀水,直到舀尽了水,奶奶才入土为安。
爹生在1924年阴历四月二十九,是个遗腹子。奶奶个性要强,自打没了男人后她也就不在外面走头竖脸了,终日以泪洗面,以至哭瞎了双眼。爹上边有一个哥,一个姐,爹最小,小名叫小全。大伯活娇生是头生子娇生惯养,撑不起门市,所以小全10岁就挑着油担跟村里的大人去山西卖油了。
山道弯弯,磨破了小全的几双布鞋,肩膀也被扁担压出道道血痕。年月不好缺吃少穿,但爹12岁就长成了人,一米七多的个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极为英俊,招人怜爱,到山西卖香油也招女人待见。他和村里的大爷、叔伯们通常在山花烂漫的春天出门,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归家。他的油总能最先卖完,因为年纪小,脑瓜灵,小嘴儿会说,人懂事,生意做得就比较活泛。爹常常回忆说,在山西农户家过夜,一张床上睡着一家人,留了客,中间总要放一根扁担,提醒客人只可安生睡觉,不许有坏心思,更不能跟人家的婆姨眉来眼去,不能对人家动坏心眼,否则会被主人打断腿。但爹留宿在那家,就免了那根扁担,说是信任,其实是婆姨们对他的疼爱。
这样卖了几年香油后,爹攒够了钱,终于娶上了媳妇。麦子是贫苦人家的闺女,心地善良,人也俊俏。16岁那年嫁给了爹,这麦子就是俺娘。
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便有了大哥。那时娘正要去地里干活,一脚跨出门槛,一脚在屋里,孩子就落地了。所以娘给他起了小名叫门生。谁知刚满月没几天,门生就夭折了。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相继出生,但都没有活过半岁。竟然七个男孩都没成活,这七个孩子全都埋在奶奶身边。娘说,也许是上辈子欠了阴债,不还不行的。
爹这才请了风水先生,买来了大公鸡、朱砂,叠了元宝、黄表纸。风水先生来家里看宅,爹先毕恭毕敬地给他吃了一碗荷包蛋,然后他开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他吩咐爹把大公鸡杀了,在院里洒了鸡血, 然后叽里咕噜地念了一些咒语, 最后对爹说: 此宅不宜久居, 想留住根必须往外走。
那年,刚好是1958年大炼钢铁,爹便领着娘来到杨城这座小城。初来乍到,没地方住,就在统战街一个四合院里租了姬姓人家的一间草房。后来几经辗转,才在临近北站铁路的红沙场批了一块地,建了4间草房。
娘自小没娘。在红沙场这个地方生了我们姊妹5个,俗话说老大娇,老小骄,中间夹个现世报。我是老三,就是那个现世报。上世纪60年代还没有计划生育政策,所以女人一怀孕就要生产,有的人家生得多了养不起,一见是闺女,直接按在尿盆里溺死。小时候只要我一淘气,娘骂我最恶毒的一句话自然是:小逼妞,早知道你这样不听话,一生下就该按在尿盆里咕嘟死。北方的女人没文化,骂自己闺女通常是小逼妞。女人开玩笑,通常称对方老逼。娘嘴里的“咕嘟死”就是溺死。
当然,我没被咕嘟死的原因是因为爹,爹喜欢我这个妞。娘一生共生产11次,七个没成人,四个成活,我是这11个孩子里的女儿。我出生在1966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早上8点,据算命的讲,这是生男孩最好的时辰,他们说我是女儿身,男人命,所以我这一生都注定动荡不安、奔波劳顿。娘怀我的时候,世间尚太平,生下我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她给我取名叫活运动,爹不同意,爹说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叫运动呢?乱弹琴!
爹只抱了一下落地的我,拔腿跑了100多里路回大城老家,找一个在学校教书的先生为我起名字。所以日后关于我的名字才有了爹这些话,孩儿,你的名字可是爹花了两元钱取的。我喜欢这个两元钱取来的名字,我叫“活旭东”,大气,比那些花儿、朵儿啊强多了。
爹在外地上班,娘家又没有亲人,所以娘坐月子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大哥比我大3岁,属兔。我又生在五黄六月,天气热得像冒火,大哥天天热得哭,娘便在地上铺了苇席,昼夜用蒲扇给哥扇风纳凉。谁知那凉风也趁势溜进娘腿肚的筋里,为此娘落下了严重的月子病,走路一瘸一瘸的,厉害时甚至寸步难行。爹娘四处寻觅偏方,爹还带她去蓟县取过神井水,喝过巫师的香灰,但都无济于事。后来再生两个弟弟时也没把这月子里得的病治好。娘还说生我的时候,那老姑把我的胎衣埋在了院里的梨树下,由于她年龄大,弯腰困难,刨的坑浅,刚埋进土里不久,胎衣就叫狗给刨出来吃了。邻居看见后赶紧来报信儿,那老姑说,狗吃了好,狗吃了好。
娘在生第五个孩子时,已经是1972年了,上边的四个就懂事了,我想让娘给我生个小妹妹。娘的一个本家姑姑是阳城市妇幼医院的产科大夫,她很乐意给娘接生,一是可以顺个人情,二是有个额外的收入能给家里的孩子解解馋,爹娘会送给她一篮子煮熟的红皮鸡蛋。这次生老五,老姑又来了。爹把我们都撵出去了,说是等生下小娃娃再喊我们回家。于是,我们姊妹4个就站在红沙场的胡同口,往家的方向望。等了好几个小时,爹才来喊我们,说,娘又生了个带把的。
我噘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但娘却高兴,娘盼着家里人丁兴旺。娘喜欢男孩,她的床头贴着一个光屁股的娃娃笑哈哈地趴在鲤鱼背上。连大衣柜的玻璃上也贴着男娃娃的大头像。每到农历小年,娘祭灶时总给灶王爷祈求说:老灶爷,您老二十三走,大年三十回,多带点跑马射箭,少带些穿针纫线,多多带点灰孩来。跑马射箭和灰孩都是男孩,是可以续家谱、进祖坟的。
小时候,我们家的排序是这样的——按性别排:女、男、女、男、男;按名字排列:一一、二儿、老三、四四、五儿。往往是大姐背上背着五儿,手里拉着四四,屁股后跟着我,哥哥不跟我们在一起,他更自由。大多时候我们挎着小竹篮去蔬菜公司拾菜叶。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只有蔬菜公司卖菜,他们掰掉的菜叶对我们这些孩子多的家庭来讲,是一种诱惑。有时还会出现几家孩子争抢菜叶的情景,这时就不仅需要眼明而且还要练就手快了。那时,我一直认为我不是娘亲生的,因为只要有新衣服,娘都先给大姐穿,有好吃的就给大哥和小弟吃。娘喊姐姐是一一,喊我是老三,喊哥哥却是二儿,瞧瞧,光听声儿就知道有多亲啊!喊她最小的儿子叫五儿,当然老四就只能是四四。所以我大哥常摊开两手炫耀:看看,本人九斗一簸箕,不干也过去,以后但凡有劳苦伤神之事,你们几个可都别指望我啊!的确,我们没有指望过他。但凡拉煤、挑水、去邻居家借个小东西之类的,娘就会指使我和大姐去。如果碰上我们偏巧都不在家时,娘也不舍得动用她宝贝儿子跑腿,她会亲自舍下老脸给人家说好话。长此以往,我们家的男孩子们便在这个家成了摆设,就连爹娘过世,去单位报丧,抛头露面磕头也成了我的事。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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