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理发
散文:理发
理发店在地下的一层。好像还在默默地下沉。我顺着台阶走下去,台阶在脚下是干硬的。女友在我后面跟着,小狗又在她身后跟着。但它不甘于人后,很快就窜到她前面来了。
拉开门,又掀开一道棉门帘,才进到屋子里去。一个中年女人在房间里亮堂的灯光里站着,只她一个,像种子一样,包裹在果核里。而她的短发,是像陶瓷闪着黑色的亮。
“把大衣脱了,坐在椅子上吧。”
她指了指靠近门口的黑皮椅子。它是房间里几把相同椅子中的一把。椅子前面,是一面大的白色的镜子,镶嵌在墙壁上。镜面里映照着房间里的东西。房间里的东西都安静着,镜面里的东西也都安静着。只有人影在镜面里晃动。
靠墙有一个长沙发,沙发一端放着叠在一起的衣服,像个枕头,看样子,会有人躺在沙发上休息。自然是店里的这个短发女人。
女友坐在沙发上,小白狗在她怀里。等我坐在椅子上,他们就在沙发上望着。能看到我的后背。女友偶尔说说话,小狗却始终没出声。
理发师先剃掉我头上周遭的头发,好像那些是很多余的。当我低头往地板上看,地板靠墙根那里,已经累积了许多头发。都是从人的头上来的。都是今天来的人,也都已经走了。
那么他们也遇到今天的大风了。外面风很大。至少有五六级。来的路上,我们本打算带小狗散散步,刚走了一段路,还不到那个人工湖,就折返回来。
风吹起了小狗身上的毛发,是一个个的大旋,甚至吹得小狗直趔趄。但也有另外两只小狗,在街道上玩耍着。我们的小狗过去,只热情地打个招呼,就被我们牵走了。
理发店里相比外面是暖和的。
“这屋里有暖气吗?”
“没有,但开着空调呢。温度有十五六度,也不冷了。”
她又说,“去年,我还在楼上,就在一楼,一楼是有暖气的。今年这不是闹疫情吗,我就搬来地下了。”
“只开空调,空气有些干啊。我买了加湿器,这样会好一些。”我说。
女友怀里抱着小狗过来,理发师在小狗的头上摸摸。“哟哟,它可真乖啊,也不叫不闹的。是什么品种的?”
我就告诉她,这是比熊。是白色的狗。
“你的头发真长,得有几个月没理了吧。”
是的,上次也是来这里的。在一个晚上。她当时就要下班了。店里正有另一个顾客,她们聊着天,好像很相熟。电视也打开着,播放着连续剧。
“好多人都是半个月理一次头的,都像你这样,会把我们开理发店的饿死的。”她笑着说。
她又摸了一下小狗。“它太乖了。”她真喜欢它。
从地下走出来,外面还刮着风。那一只来时遇见的灰黄的小狗竟还独自在街道上走着。不知是自己向前,还是被风吹得向前。好像没有什么目的地似的。
“看吧,我说了,它是一只流浪狗。”
“不一定,说不定它有家可以回呢。”
很快我们回了家。我、女友、还有我们的小狗。看了看窗户,一片的苍白,外面还刮着风。
人家无聊读书,我无聊理发。
理发店,是个可以坐下来,躺下来,可以开口说话,可以闭目养神,可以翻翻时尚杂志,看看《恋爱与婚姻》、《爱情你我他》,可以跟着店里的流行音乐叩手晃腿小声哼唱,可以与男女闺蜜煲电话粥,不能煲电话粥了就继续焖信息饭,也可以放下身子在宽大的理发椅里,任凭思绪和灵魂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去见你最想见的人的地儿……
当然,理发师却必须是你的半个“知己”。他可以不“知”你的心;
但必须知你的头与发。
其实,我想说的是,理发店是个可以脱下外衣、摘下面具、和家一样放松身体和心情的好地方。
细想想,有时候理发店是个比家还要舒适舒心的地方。在这里,你一直在接受一个人细心周到、体贴入微的星级服务。洗头,理发,按摩,沏茶,问你水冷不冷、热不热,手重不重、轻不轻,满意不满意?……
而在家里,也许,你的星级服务,服务的是他人。
我理发的店叫蒙妮坦。是我们这里最早、最大、也是发展最快的一家专业美发店。
原来,只有北江路一家老店,后来又扩建了好几家规模更大、设施更完善的。但我一直没有换过地儿。为我理发的也一直是一个叫汪阿华的湖北人。理了十几年,从长发到短发,从青丝葱葱到两鬓染雪。那个汪阿华,也从一个打工仔理成了蒙妮坦最顶级的当家理发师。从一个大男孩理成了一个东北女孩的丈夫和一个叫汪南北的小男孩的父亲。有一次,阿华从幼儿园接回汪南北,那虎头虎脑的小甜嘴见了我就奔过来:奶奶好!
阿华一下子拉长了脸,呵斥儿子,谁叫你叫奶奶的?叫阿姨!……
我笑了起来,你干吗啊?……你都升特一级理发师了,为什么就不让我升级?南北,小南北,来,就叫奶奶。
老花镜都戴着了,还矫什么情,装什么嫩啊。
我是蒙妮坦他们的VIP,享受六折优惠。有专门的帐页,理完发签字就能走人。
理发时还可享用一碗他们店自己煲的银耳莲子粥。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家里的男人也去了。大男人去理越来越稀疏的头发;
小男人去理越来越茂盛的头发。毛毛康那头在美国长了三个月的长毛,就是顶回国让阿华处理的,还赘了个歪理: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我的帐页签字栏就有了三种笔迹:龙飞风舞、起码要占去
三、四个格的,是龙先生的草书;
歪歪扭扭、憋憋曲曲,好像螃蟹爬的,是毛毛康的墨宝;
开始,看到我一排漂亮整齐的签字中出现这些张牙舞爪、硌硌硬硬的签名很生气。可时间久了,也就认了。好歹,他们还跟着我享受六折优惠,省不少钱呢。
蒙妮坦从理发师到洗头工、打杂的都是湖北人,都是从偏远农村出来的打工仔打工妹。
他们刚到时的年龄都很小,十七八九岁,个子也矮小,一看就属于亚热带地区没长开、也很难再长开的南方人;
与北方身高马大、厚实壮硕的顾客有着极其鲜明的对比。他们大都是初中毕业或者没毕业就掇学出来闯荡江湖的。是因为家庭原因还是自身原因不知道,但他们却一律聪明伶俐、勤恳好学且乐观。干着活,跟着唱片哼着歌,手里的活不停,嘴里的歌也不停,一点看不出小小年纪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忧思悲苦。
年下是理发店最忙的时候,他们好几年都不能回家过年,问不想家想爹妈吗?他们笑笑,低了头小声说,习惯了,到时打通电话回去给爸妈就好了,爸妈也习惯了。俄尔又抬头扬声,说不回家也好,省好多路费呢!
他们跟自已人咕咕嘎嘎说着又难听又难懂的湖北话,一回头,却可以笑容可掬地用标准普通话应答顾客与顾客聊天。他们做事认真踏实、有条不紊,有着南方人特有的韧性和耐心。他们又有明确的奋斗目标,汪阿华这样有固定顾客、薪水不知要厚他们多少倍的理发师傅就是他们现成的榜样。他们会安安分分地从洗头工、染发工干起,一边用心侍候着顾客、伺候着理发师,一边潜心学理发、烫发的手艺。老老实实干上个三五年,再去考个证,就可以别上“发型师”的牌子上岗了。在实践中不断学习精进,再有三五年,就成为收入颇丰的明星理发师了;
再勤奋勤俭进行三五年的财产积累,就可以在北方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像汪阿华师傅一样,把父母接来贻养天年,算是达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使命了。
人说蒙妮坦之所以全是湖北人,是因为店老板是湖北武汉的。店老板发达了却不忘故乡和故乡人,店中所用之人,都是老家奔他而来的。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老板,但对他的这种重情重意却存着一份特别的好感,就冲这一点,我也不想换地儿。
说来有些意思,我最初去理发店竟也是因为蒙妮坦店里的湖北人,也是因为一段不曾为人道的湖北情结。没事的时候去理发店,看着那些来自他家乡、活泼泼说着我听不懂的湖北话的打工妹打工仔干活,就感到一种亲切亲近,就有一种悄然的柔软与甜密。有时不免觉得自己傻,但更多的时候则思绪悠远地想:他,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北方女人怀揣着一份怎样与他们有关又无关的隐秘心曲坐在这儿理发呢;
他,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明了,这个北方女人的笑容里有一份怎样地爱屋及乌的似水柔情呢……
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人是物非。现在的蒙妮坦,只是我去理发、或借理发想去消磨一些时光的地方。
进门,脱下外套、摘下面具,你可以放下身心,把自己真实的头脸交给那些靠手艺吃饭的真实的人,他们会认真修、仔细剪,替你修剪掉那些被生活和自己弄毛躁了的东西,头发,抑或还有心绪……等你站起来、走出门去,自己都觉得清爽和轻快了许多。
所以,喜欢光顾梦妮坦,无事溜达过去,有时理发,有时理心情,有时理发带理心情,感觉特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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