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士元:一个公民续写的故宫历史
计划把故宫全部古建筑测绘一遍,可工作仅仅开了一个头,由于精简人员,这项工作没能干下去。
六
“十年动乱”期间,身为副院长的单士元和院长吴仲超及其他副院长、研究员、专家,一无例外地被打进牛鬼蛇神行列,陷入苦难的大漩涡。
单士元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高帽子,沿着故宫红墙游街。小礼堂里,挂出了他当年带领何文奎、张连卿、古建部郑连童等人绘制下来的苏式彩画小样《唐皇游月宫》和其他部分小样,说他“搞帝王将相”。造反派主张把这些都烧掉。幸好有理解这批彩画小样真正价值的人出来劝阻,才没付之一炬,得以作为档案保留下来。“十老”辞退后又按月付酬问题,制作三座古建筑模型问题,也都成了“罪名”。造反派还指责单士元“放着副院长不好好当,倒当了拾破烂的,随便什么破烂,都当宝贝捡回办公室!”
后来,故宫新领导人上台掌事,单士元被放出“牛棚”,请到新设的研究室里,坐冷板凳。
单士元坐得住。他照样按时上下班,面对北窗,钻研线装本的《易经》和看风水用的大罗盘。他认为中国的风水术不完全是迷信,有其一定的科学内涵,涉及地理学、景观学、生态学、建筑学以及美学等。
故宫之外,大气候瞬息万变,终于一股和煦的暖风开始吹到单士元身上。1976年9月,中国科学院学部组织院内外学者专家编写卷帙浩繁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其中一个分册《清工部工程作法评述》,约请故宫博物院组织人力编写。故宫院领导同意,指定单士元参加。第二年,《中国科学技术史》另一分册《中国建筑技术史》编写组,又聘请单士元为顾问。
又是两度寒暑,单士元官复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之职。1979年,他成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一时间,访问他、请教他的人陡增,请他参加社会上各种活动,讲座的也多了。一个个新的头衔,落到他头上。
在安徽芜湖召开的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历史学术委员会第一次年会上,单士元再一次提出了他早在“七七”事变前就已提出的倡议,主张把中国建筑史的研究领域扩大到民间建筑及工艺技术等等方面,力求其全;对研究工艺技术的重要性,也作了透辟的阐述。会议之后,单士元又忙于筹办故宫博物院与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历史学术委员会合办的古代建筑展览。
1982年5月,展览开幕。展品有实物、木结构模型、大观园模型,圆明园烫样、彩画小样、图片,建筑工具等,其中不少展品是单士元在十年动乱初期遭到痛斥、受到批判的所谓“罪证”。
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故宫博物院的人也来了一批又一批。面对这些展品,人们想到单士元当年因此而遭到的屈辱和辛酸,不由悄声问他:“还记得当年批判你的那些话么?”单士元笑着摇摇头:“不提了,不提了。”他是从来不谈自己那段日子的遭遇的。
至于单士元“拾破烂”问题,拾倒是常拾的,破烂则未必。不是跟紫禁城沾边的东西,他不拾。只要沾上边,不管是残砖断瓦、旧门钉、锈铺首,或是半扇旧柜门、一件木雕花、半个琉璃小兽,也不管是扫进垃圾堆的,还是从内金水河淤泥中挖出来的,拆房子拆下来的,他都当宝贝似的拿回办公室,等积攒多了,就交到古建部资料室去,叮嘱说:“都有用,当文物留着,别当破烂!”
单士元“拾破烂”的“积习”,后来一直难改,比如在他办公室里就有陆续拾到的三件宝贝:
一件是块方砖,是故宫1986年修厕所时从地下挖出来的,形式类似金砖而质地糙些,正中印有“细泥足尺七”五个大字。单士元搬回办公室,要研究出是何时何处造的,砖质又如何。
第二件是一扇两尺见方的嵌花旧窗格,明代遗物,1987年修建紫禁城内马神庙时拆下的,已堆在锅炉旁准备当柴烧。单士元拾了回来,说这叫“万福万寿窗格”。
第三件是块高丽纸,是从马神庙拆下的破旧天棚上掉下来的。纸产自高丽,细绢般薄,有韧性,历时600多年仍然白净。单士元把它包好,收在立柜里。为拾到这块高丽纸,他特地吟诗一首,题在纸上:“明代遗构留旧纸,有司不识视等闲。弃之不惜如扫叶,拾得片断记因缘。”
七
从1979年起,在担任五、六两届政协委员的近10年间,单士元不顾年高劳累,每年都要长途跋涉去外地视察几次,看古建筑,看古代文化遗存,看新出土文物,并献计献策,坦率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
“身体行么?”有人问他。他笑着回答:“不去看看,心里安定不了。”
他去过三次的福建漳浦县宋城赵家城,在他和另两位政协委员罗哲文、郑孝燮共同建议下,已被有关部门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安徽歙县潜口镇,是从歙县前往黄山路上的第一站,在单士元的建议下,小镇保留了皖南古老村镇的原貌,从歙县拆迁到小镇附近坡地上的七座明代民居也取名“明村”,和小镇一起组成一个游览景点。
1987年,单士元与罗哲文到四川乐山视察大佛及附近早已辟作中学的一座文庙。文庙的配殿已拆,正殿也准备拆除。单士元等仔细查看,发现正殿每个柱础的立柱下都垫着一圈木质构件,而在一般建筑上很少见到。他和罗哲文仔细研究之后,认定这是3000年前殷墟柱础上垫铜质构件的做法,这就赋予了这座正殿以极高的历史价值和建筑艺术价值,为中国建筑史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
两人向陪同参观的人建议:保留正殿,另辟途径解决校舍不足问题。校长很不理解,说:“我们要拆,是古为今用;你们净替死人办事,不管我们活人啊。”单士元笑着说明:“我们不是为死人办事,而是要保护好死人留下的有用东西,包括这上面反映的古人的聪明智慧,供我们活着的人借鉴,来创造适合我们社会主义今天需要的文化。我们正是为了活人,才主张不拆。”
罗哲文也笑着解释:“我们主张不拆,为的是保存古代遗留下来的实物,作为研究历史科学的实物例证;是要把古代积累下来的建筑经验留下来,供今天的建设者参考。这就是我们说的古为今用。”
解释是清楚的,有说服力的,陪同参观的人把他们的意见带上去了。
就这样,单士元陪伴着故宫博物院,陪伴着他的古建筑研究,走过了人生的所有历程。他是北京人,生于1907年,1998年5月25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1岁,成为故宫建院的最后一位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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