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定逌轶传（中篇连载）

中元节

这年五谷歉收，农家日子难挨。刘定逌在外讲学，时近中元节，回乡省亲。才进家门，村上几个亲友便上门对他诉苦。说七月十四节快到，大家手上没分文，难过节。还骂衙门收了姜税，又征果钱，把大家害穷了。

刘定逌沉吟一会儿，便问陆成是否还在衙门做差事，大家说陆成还在衙门做采买。刘定逌笑了笑吩咐道：“这就好。大家明早派人上村后山，砍来两竿小竹筒，并叫陆成回来一趟。”

第二天半早，便有人送来小竹筒。刘定逌指点侄儿把它修好：两头割空，中间留节不相通。将近午时陆成也赶到了。

刘定逌少时和陆成是同窗好友，又沾点亲戚，非常投合。刘定逌喜欢陆成做事果敢认真，称他拼命三郎，对他早年奔波常哼的“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甚感兴趣。陆成则佩服刘定逌能诗悍对，才学非凡，且智谋多端，遇事善应，人称智多星，什么也难不倒。两人一见如故，刘定逌没讲什么客套话，递过竹筒道：“七月十四节快到，大家连盐也点不上，你把这个东西带给衙门，为大家弄点儿帮补过节气。”

陆成知道刘定逌又有绝招对衙门做文章了，来了兴趣，接过竹筒道：“来得，来得。拿去怎么说，请表兄点明就是。”

刘定逌道：“表弟少时读书精通，能诗会对，有用武之地，方便今天给大家办这件事了。”接下如此这般面受机宜，陆成边听边笑，答应照办。

回到衙门，陆成把竹筒交给知县官。这知县官前年初到任，便听说刘定逌是个翰林，名望好大，说话撞倒山，连州官府吏也怕他三分，县里几任糊涂官曾给他吓跑了。因而感到害怕，本想登门拜访，奉承他两句，无奈他在外讲学，未得见面。如今他可回来了，又给自己捎来这截竹筒，到底是什么意思，更心灼不安，便叫张师爷来猜个明白。

张师爷来了，接过竹筒，翻来看去，也猜不出道理，但想到东西是近节送来，便道：“请大人稍待，这事恐怕与地方风情礼俗有关，待敝人去查问再说。”拿了竹筒往廊房外走去。

陆成早在外面窥听，当张师爷出来时便故意和他碰个满怀。张师爷道：“真巧，正有事找你，说请教也好。”

陆成道：“不敢，不敢，师爷有事只管吩咐。”

张师爷伸出筒子，问道：“你看，这东西有什么名堂，你们地方做何用场？”

陆成假装不知情，伸手接道：“待我看看，哪里得来？”

师爷道：“是刘翰林叫人带给知县大人，不懂什么意思。”

陆成接过竹筒，用手指探进两头洞孔，又用嘴巴对着一头吹气。然后道：“不通气，这可有文章了。”

师爷不明白，问道：“什么文章？”

陆成道：“中元节快到，翰林大人给知县大人出对联来了。”

师爷道：“竹筒里空空，哪有什么对联？”

陆成道：“那是暗对，以物代文，看景物认对文。请看竹筒两头空，可中间有节不相通，意思是说眼下中元节快到，可人们两手空空没钱难过节，巴望衙门周济多少，然不便开口，只好捎来暗对，顺便测测县爷肚才也。写成联文便是‘两手空虚难过节’，他请知县大人回下联呢。”

师爷一想，有道理，高兴自己到底猜中一半，可又发愁问道：“暗对十分奥妙，难对得要命，怎么对好？”

陆成道：“可以对，你看，中元节那‘元’字，有个别解，元即元宝，就是大银子嘛。知县大人把银子灌满两边竹筒，封好送去就算对上了。请听联文：‘两手空虚难过节，大银灌满好猜拳。’就是过节大家高高兴兴，痛饮猜码嘛，你看对得多妙呀！”

师爷高兴道：“妙也，妙也，原来是刘翰林过节要钱，这倒好办，好办。”

陆成道：“话不能这么说，翰林大人意不在钱，意在考考知县大人肚才罢了。”

师爷快道：“是，是，说错说错，不该不该。”转身便去告诉知县，还把陆成念出的联文，念了一遍。

知县听了，忧愁顿解，松了一口气道：“要钱容易，照办照办，灌满灌满。”

第二天，刘定逌收到衙门送回竹筒，沉甸甸的，打开塞子一倒二倒，倒出半桌面白花花银子。当即把乡亲叫来道：“明日是七月十四了，大家吃不上中元鸭不行，快把银子分了吧。”大家便兴高采烈，把银子分了。

过两天，陆成回来看家，大家相见，哈哈大笑，刘定逌说道：“老表，银子大家分了，没给你留份儿。”

陆成道：“不用，不用。说实话，我比大家还多得点，为这事，张师爷那晚就给我三十枚，今早又叫厨子割一方肉给我带回家来。”

刘定逌道：“应当，应当，不吃他们吃谁。”接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道：“你把这字条带给知县，再吓他个屁滚尿撒。”

过几天，知县收到纸条，见上面写道：“回联收到，银子分济贫民，此数仅为衙门横征暴敛之沧海一粟，大数日后待清。”知县越想越害怕，又叫师爷传陆成来合议对策。陆成道：“翰林大人说话虽重，但过后他不大计较，只要知县大人日后办事清廉，减免税捐，事情也就过了。”

知县忙道：“清廉，清廉，减免，减免，一定遵办。”后来又听陆成说，日前送去那过节钱，刘定逌自己并不沾染分毫，而是全数分给大伙贫户受用过节，更感到刘定逌为人正气，高风亮节，廉明可尊。便叫衙门张贴告示，减免苛捐杂税，民众欢天喜地，大加称赞刘定逌整治恶官之神威。

戏台对联

正月，乡里做斋会，请戏班来唱戏，黄会首拿红纸登门，请刘定逌写戏台对联，还说大人几何在家，晚上顺请到会场祠堂里吃饭。刘定逌想了想，便问还请哪些人吃饭，黄会首念了七八个财主老爷名字。刘定逌想又是这帮贪食鬼作恶了，佯装高兴回道：“就兴，就兴，我许久没酒下肚，这回好饮一番，你们可加些下酒菜就好。”

黄会首道：“理当，理当，过去三邀四请，大人都不到席，今日却这般高兴，便是添它半桌好菜，又算得甚么。”

刘定逌接下道：“可事有凑巧，我今日事忙，眼下对联还想不出来，要琢磨琢磨，你迟些来拿可也。”

黄会首不好二话，放下红纸走了。其实，刘定逌能诗善对，一吟即得，从来别人请写对联，都是随来随写，不让对方空手出门。可时下只因想到这些老爷，向来贪吃无赖，过去每逢做斋唱戏，便互相串通，轮流当会首，今次我请你吃，下次你请我喝，花费却是穷人掏捐来的粮钱，更有甚者，有年结算余钱，便说只有山崩，哪有肚裂，又关门大吃多天。自己看在眼里，早想整治他们一顿，故眼下知道他们今晚又刮削大家，气想这下再饶不了他们，便心生一计，把黄会首骗了。

原来，刘定逌想，老爷们今晚到会场吃饭，当中有几个酒囊饭袋，平日愚昧无知，本来不懂甚么诗书，却又好出风头，爱装文人学士模样，看到别人写诗联，喜欢评头品足，唯我独知，跟别人比高低，乃至互相争得脸红耳赤，喝了酒更翻脸不认人，反目相骂，甚而互相扭打。刘定逌便想对症下药，议一个巧妙对联，叫他们看了似懂非懂，一知半解；再是来一个马尾相捆，让他们先喝酒，后看对联，火上加油，戏就更好看了。可照斋会老规矩，头晚唱开台戏，白天就得把戏台打扫清妥，贴好对联，让老爷们来了先过目，然后吃晚饭，但若按这么办，没有酒气恐怕事情闹不起来，自己便装说事忙，拖延时辰交联，让他们先喝酒后看对联。

过了午候，黄会首两次来取对联，刘定逌便东推西托，说联文没议好，还说吃晚饭也难来了，大家不用等候。黄会首说又不好说，待不好待，只好咽气来回空跑，因想他是个翰林大人，说一不二，自己怎好张声，何况吟诗作对促快不得，吵扰更不行。

坐镇在祠堂里两个会首，也愁死了，一怕到时对联贴不出去，误了各位老爷吃饭，面子难过；二想斋事众人捐了钱，到时看不上戏，哄骂起来也够听了。

日头快下山，来吃饭的老爷们到了，见桌上摆好酒菜，口水欲滴，听了黄会首说刘大人事忙，未写好对联，又改话难来吃饭了，个个倒合心意。有说可就是，他哪里会来，等也白费，菜快凉了，入席入席。有说对联看不看没碍事，今番是翰林写的对联，难道还要我们来过目，子虚乌有，没有的事，饮酒罢了。大家便跨腿入席，传杯递筷，吃了起来。

黄会首顾不得吃饭，又到刘定逌家要对联。刘定逌在厨房做饭，一听到来人，故弄玄虚快溜进书房。黄会首进到厅堂，见桌上红纸还原封不动，可慌坏了，跑进侧房，见刘定逌在房里翻弄一堆书，急道：“噫，大人，大家久等了。老爷们已先吃钣，劳请大人快写，写罢还是到祠里吃饭。我们几个会首留一桌菜，陪大人一起饮酒。”

刘定逌道：“不用了，我才吃晚饭了。时下要赶送几本书到下村。对联才议好，等你做帮手便书写。”

黄会首知道对方要自己磨墨，心中不快，可也奈不了何，只好跟随刘定逌到厅堂，使劲磨墨。不一会儿，刘定逌迅笔如飞，顿间写好了对联。黄会首不懂几个字，又急事在心，写甚么连望也不望，快收拾对联走了。回到会场，呼喝几个手下，赶紧把对联贴上戏台。这时，只见两边柱头，贴上长长两幅红纸写道：

人看戏戏看人看戏看人人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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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邻八村，看戏的人正来到，一看对联都笑开了，称赞对联写得言中意切，又奇妙有趣。有说这么写对联新鲜味道，往年炒旧饭，尽写些甚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家看烦了。有说刘大人独运匠心，一句联文只用三个别字，就说得许多实在话，对仗平仄都对得工工整整，高才高艺，称得一绝。可也有说这联句念起来反反复复，像鞭炮连珠，语句不清，不好懂。一下间，人越来越多，拥在一起，论说开来。

老爷们在祠堂里，正喝得酩酊烂醉，听说外面戏台贴了对联，大家争论不休，有说写得好，妙趣横生，也有说不好懂，怎么解也解不通。两三个一听说解不通，怪高兴，心血来潮，都说怪哉，岂有不通之理，待我来也。便都跑出来，到戏台一望，见对文字眼平平浅浅，陆刘两老爷更春风得意，各争先来念。可念到句中，都来了疙瘩，支吾不出，惹得旁人阵阵大笑。出乖反露丑，两个都下不了台，便互相推赖，反唇相讥。我说你不会读，你说我不会念，越吵越凶，争骂起来，一个说你懂个死蛇烂虾，老子会读三字经，你还哭吃糖呢。一个说你小子说话别大口，有本事大家比背《增广贤文》见高低。

大家围看热闹，越发来劲儿。台上戏子，装了戏又脱下鸟尾帽，探头伸脑朝下望，做喽啰小子，手拿长矛大刀，干脆坐到台前观看。便有人说妙哉，人看戏，戏看人，这对联可显灵了，翰林写的对联真有玩意，大家又阵阵大笑。

天将入黑，戏班闹台锣鼓响了，黄会首怕大家看不好戏，走来劝道：“两老爷息怒，不然争到三更鸡啼，也是隔山打虎空打闹，要分清谁是谁非，不如两位去请教刘大人，事情便见分晓。”

两个竟乖乖听话，都说去便去，看谁不识好歹。各自气壮如牛，拍胸拍腿，一同上刘定逌家去。

刘定逌早叫侄儿到外面打听动静，自己却在家里关门弄饭。忽间，侄儿飞跑回来，报说戏台果然出事了，两个老爷因对联吵架，现下要上门来，请大伯解对联，且看谁是谁非。刘定逌笑缩了鼻子，心下道：“无赖鬼，来找我么，你们还没打得鼻青脸肿，我岂甘休。”跟侄儿说罢几句，关门上床睡了。

不久，两老爷来到，叫开门请见刘大人，侄儿在屋里答道：“不在家，才送东西到下村去了。”

两个扑了空，火气更旺，回头吵到塘边，动手打起来，你揪我辫子，我撕你长衫，一会扭做一团，绊倒滚下水塘里。两个大呼救命，害得两边家丁跑来，跳进水里，把人捞起来，各抬回家中，才休了这场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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