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与观念的辩证
我与李锡奇认识交往已逾三十年了,称得上是老友。他的年龄比我大九岁,而且在艺坛出道得早,算是画界的“先辈”。因此,在熟稔亲近的友谊之外,更加上一份尊敬。俗语说:“近亲无伟人。”有时越是亲近的朋友,往往反而忽略了他在专门领域之重要性,看不清他专业上的成就,就好像亲近如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还是个手掌,没什么大不了,也不过如此。这是亲近的朋友间常有的盲点。
身为亚洲艺术家(更准确地说台湾艺术家或中国艺术家),李锡奇在亚洲地区的活跃,已是有目共睹且成绩斐然。也许李锡奇并不自觉他的重要使命与地位,只是秉持艺术家的风范,在创作上坚持,殚精竭虑,从未懈怠。
我一向认为,一个艺术家,不管以任何载体创作表现,它最重要的核心讯息来自于艺术家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包括外在与内在的,生活的与人生的)。艺术家属于自我的观看角度或称之为独特的“定见”,乃是作品最大的力量与存在的意义,其它都是枝节。
艺术家有很多种类型,就如世上有六十几亿的人,而人人各异。美国有位学者戴维·盖伦森(David Galenson)大胆地把艺术家的创作活动归纳为两大类型:一种是“实验型的创新者”,另一种是“观念型的创新者”。两大类型可以塞尚与毕加索为典型的代表,前者还包括莫奈、梵高、米罗、德·库宁等;而后者可以加上修拉、杜尚、沃霍尔、贺士特等,但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如布拉克、琼斯、马蒂斯、培根等。这种分类法或许不绝对精确,人是挺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论可以概括的,多少总会有点交叠模糊的地带。但为了谈论方便,只能以最大公约数的百分比重来归类吧。这样的观察也许不很客观,但颇耐人寻味。
实验类型的艺术家,有时倾其一生之力探索一个终极的艺术问题。他的重要性在于整体的艺术生命,在于过程,在于画艺的精进。而观念类型的艺术家,他的创造是从每一个新的意念引发;意念是突然的发现。他的重要常常突显于单一作品之突破创新。
现在让我们进一步观察李锡奇整体的创作,它涵盖了三大作品类别项目:1.版画;2.漆画;3.水墨画。它们不管在量或质方面都达到高度发挥的水平。其中版画与漆画偏向于所谓观念型的创造,而水墨画却倾向实验型的创造。前者是一个新观念新想法提出时,若属激进而革命性的,它往往形诸几幅单件的作品成为经典杰作;后者则是靠总体的作品(Whole body of works)来呈现其艺术之高度。
通常观念型之创作,喜欢用系列性的作品表现,这点与李锡奇的版画、漆画作品有符合的地方。李锡奇从早年到现在常是以“系列”之成组作品来阐述他的创作理念,如“月之祭”、“郁黑之旅”、“本位”、“后本位”、“浮生十帖”等等。每个系列都是一个意念的出发,如书法、骰子、匾额、七巧板乃至最近的风水。我之前写过关于李锡奇的文章就曾强调他这个特性,我称之为“意念先行”,有意在笔先的况味。
李锡奇曾经跟我提起,他的漆画作品是缘起于“匾额”的观念。如果他将匾额之现成物,例如“为民喉舌”这样一块为祝贺民意代表当选的匾额(台湾的选举文化已变成一种集体症候群),直接端进画廊里去展览,就是一种极端前卫的革命性观念了,那件作品些许将是美术史上的一件经典,而之后的漆画系列则是此观念的延伸。
实验类型与观念类型,李锡奇其实两者兼具。他有画家感性的一面,因此还是要把它转换成绘画之形式,当然他的转换是杰出的,但是若以观念型的创造来看,他已做了一些自我修正。
事实上,李锡奇的创作类型仍是倚重于观念性的,他有很多点子,都是观念性的艺术思考。就方法论而言,他很早就运用“模件化”生产的观念,由专业的福建漆匠来执行他的理念。这种艺术制作方式是全球化产业性模式的观念,与美国的杰夫孔斯、英国的达密因贺斯特、日本的村上隆等可谓异曲同工。
从水墨画来看,李锡奇就转而变成实验型的画家了。他不是先做草稿素描或前置计划,而是直接在画纸上见功夫,虽有成功有失败,此乃实验之常理法则。实验失败的撕毁丢弃,实验成功则犹如有神来之笔,无法再制拷贝。这是属于纯绘画的探讨,它解决的是视觉美学及绘画性的问题。而骨子里偏爱观念的李锡奇,此时只能以在材料技法上的新点子(他称为撇步)之琢磨来满足自己先天性观念倾向之需要。
观念型的创作,往往在前置作业上其计划之周密不可想象,因为成品之优劣强弱全在那观念致命的一击,不是可以一想到就做,或边做边改。需要百般琢磨如何呈现观念的强度与密度乃至深度。据我所知,李锡奇在做观念性系列作品如漆画时,都先有计划地研究草图,而且几度更改,锲而不舍。而做水墨画则随兴之所至,不先打稿。这也是把李锡奇归于观念性创造类型者的理由。
观念艺术家索拉维说过:“有几种方式去构成一件艺术品:一种是在制作中每一步做决定,另一种是发明一套系统去做决定。”李锡奇的漆画,其实是另类的观念绘画。他的确有一套制作系统去做决定,完成系列之画作。早年他做版画的时候,他也是自己研发一套系统方法,让这机制来为他的意念服务。
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实验性类型与观念性类型,很难评断孰优孰劣,只是类型的差异,而不是价值的高低。虽然今天盖棺论定,似乎毕加索与塞尚之间,毕加索可能略胜一筹,但没有塞尚会有毕加索吗?年轻的毕加索刚到巴黎时看到塞尚的大展,受到极大的冲击与影响(1943年毕加索在与布拉赛的对话中,曾说过塞尚,他是我的惟一大师!……他像是我们大家的父亲)。李锡奇的艺术,观念性的部分较重但也有实验性的部分。他勇于创新,提出新的观照传统的方式。每一个新的系列不需要有必然的关系,却都有新的观看角度。素有画坛“变调鸟”之称,不断地有新的点子,让人刮目相看。虽年已七十有二,但充满干劲,对他而言,好像人生七十才开始。
(本文为特稿,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