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运蹇滞惹梦思
我曾经写过四个电影文学剧本,一个属少年习作,两个是与人合作,一个则孜孜矻矻花去十年之久的业余时光。但它们都以失败告终。不过,其中一个“少作”自当“生即是死”,无可说处,但其他则都是客观原因使之“不正常死亡”,“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少年习作,练笔游戏而已,流水落花瞬间逝去,不留遗痕罢了。有的却是临近拍摄了,却功亏一篑;有的则“胎死腹中”;有的还因此遭到严峻的批判斗争。这些,本属个人运命之不顺,不足为外人道哉,但滴水微波之中,却映照了一种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所说的“时代气候”,以及个人境遇中的“文化运命”,故此并不全是事关一己。秉此,我且诉诸回忆,再现一点点昔年旧事的境况,以作“时代印记”的些微刻痕。
一、《秋水伊人》:逝水流波箜篌引
电影文学剧本《秋水伊人》——这真正是一个“少年习作”不说,而且简直就是一个“文学笑话”。那时,上世纪的1947年,我年方十九,就读于故乡江西省鄱阳县的私立正风中学,读高三,已经在景德镇和南昌颇有一点社会影响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些散文以及木刻作品(那时,我参加著名木刻家郑野夫、李桦、杨可扬等在上海创办的木刻函授班学习,所发作品均是班上的作业),勉强算是一个“文学青年”吧。虽然在秦代即设县的古城故乡鄱阳,传统文化积淀富厚,陶侃、范仲淹、颜真卿、洪浩、洪迈、姜白石、彭汝砺等这些历代文化名流,都与鄱阳有关,或是出身鄱阳或是遭贬流落斯处,故向来文风颇盛、文学气氛浓郁,莘莘学子都好舞文弄墨;然而,新兴的电影却是难以“寓目”,我从来没有看过电影,更不知何为电影文学剧本,怎么能够写此类作品呢,岂不是一个笑话吗?不过,兴之所至,还真用那时的中学生常常使用的毛边纸写了出来,还自己用针线装订起来,在几个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中,传看过。这当然只是自娱自乐罢了。本着“悔少作”的应有精神,此“作品”今天本不该提及了,但是,世事难料,怎知60多年后,在我耄耋之年时,它竟然引发了“秋风落叶风情在”“逝水流波箜篌引”的景象,其情景之奇异诡谲与真挚深沉而又无以言状、无可解析,却令我难以忘怀,禁不住一述衷肠。
20世纪40年代中期,我的二哥在临近上海的浙江嘉兴读书,他能看到电影,有时还能去上海看首轮新片。他每看一部影片,都会把影院散发的印制考究、附有影片镜头的说明书或海报寄给我。这就是我关于电影的学习和写作资源了。一次,他寄来一个名为《古塔奇案》的影片说明书和海报,内容现在完全不记得了。但当时很喜欢,而且据此编撰了一个幼稚的所谓电影剧本,只写爱情故事。影片的那首插曲,尤其为我所喜爱和咏唱,歌名是《秋水伊人》,是“奇案”发生后,女主角所唱的思夫哀曲。它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为大中学生们所爱唱。我的所谓“剧本”也就以插曲《秋水伊人》命名了。
1948年,我离开故乡鄱阳,“流落”南昌,准备高考。这时,一个非常偶然的机缘,我认识了就读中正大学(现为江西师范大学)外语系的女生。她是中共地下党员。因为我在南昌进步报纸上发表了一些表现思想进步的文章,如《读<萧红小传>(骆宾基著)》《评影片<万家灯火>》等,引起她所属的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的注意,认为是可以引上革命道路的争取对象,故让她有意接近,进行教育。我们在交往中,她寄给我看小说《飘》和《简·爱》,但也看地下刊物《文萃》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同时,还教给我不少大学校园里秘密流传的解放区歌曲,如《你是灯塔》《兄妹开荒》《团结就是力量》,等等。同时,她也很喜爱《秋水伊人》这首抒情歌曲。我们常常在赣江边散步时,一同哼唱。这位女大学生、地下党员,就是我后来的妻子曾景云。
庄子曰:“年不可举”。岁月不居,逝水年华,“不舍昼夜”,我们此后的生活,告别激情岁月,却是风雨载途。十年困顿、十载流徙,二十多年困顿。自然,我们后来不再有琴心意趣,吟唱那久已逝去的《秋水伊人》。可是,非常奇异的是……
几十年后,在我们认识并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之后,她不幸患小脑萎缩。在生命的最后三四年,她完全失去记忆,世事不知、往事皆忘,连儿孙都不认识了,从美国两次赶回来探亲和探视她的次子,她视为外人,漠然对之;长子英年早逝,她无动于衷,不闻不问;她,唯一认识的只有我了。而在她居于精神上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在病床上,或坐轮椅由我推着行走时,却忽然高声唱起了那《秋水伊人》,而且,句句真切,不落一字、无损一句,旋律准确、音调合辙!
当我推着轮椅上的她,在病房长长的走廊里行走时,她高声地,而且喜盈盈地唱道:
“望断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恩情,只留下眼前的凄清。夢魂无所依,空有泪满襟。几时你归来呀,伊人哪……
歌词凄切忧伤、哀怨惆怅,而她却是喜悦地、欢欣地歌唱,她不断左右摇摆着头,媚笑盈盈,轮流看着站在各自病房门口,“观赏”谛听她歌唱的陪护或病人们,她旋望着、微笑着、歌唱着。每天如此,每次如此。
我感到无比怪异,而又感动与伤怀,却无法做科学的推断与解析。她怎么什么都失忆了,连自己挚爱的儿子在内,但却记忆清晰准确地唱出了几十年前的老歌?她在思念什么,她在追忆什么,她的思绪在何处,她沉浸在什么境况里?……
尔后,每当我忆及这段医院里最终的情景,便不免想起法国诗人拉马丁《沉思集》中《回忆》和《祈求》的诗句:
“不,你并没有离开我的眼睛;
当我寂寞的目光
停止从尘世将你凝望,
我忽然从天国中发现你的踪影。”
(《回忆》)
“假如你……完成你生命的旅程,……
假如你展翅飞翔,假如,远离我们的目光,……
那就请在天堂里别把我遗忘。”
(《祈求》)
而同时,也禁不住内心吟咏起曹植的《箜篌引》,以抒襟怀: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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