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圣八大山人
河水一担值三文
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六十一岁的八大山人离开寄居的朱容重家,从蓼州迁移到南昌城内西埠门。
八大山人老了。书画虽然是生命的寄托、心血的物化,但对于一个血肉之躯,生存却是第一位的。而“山人老矣,常忧冻馁”(程廷祚《先考祓斋府君行状》),且常常生病。八大山人有封写给画商方士琯的信,时隔数百年读来,依旧让人不能不为之唏嘘:
只手少苏,厨中便尔乏粒,知己处转掇得二金否?前着重侄奉谒,可道及此……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难也……是月梦渔兄远自常德寄参五钱,亦是奇事,并闻。
那只(有毛病的)手少有缓解的时候,抓不住画笔,画不了画,没米下锅了,你是我的知己,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周转?之前已经让容重侄去见你,不知道他说了我这情况没有……人们只知道死是容易事,哪里知道活比死还难啊……这个月居然梦见渔兄从老远的湖南常德寄了五钱参来,真是怪事,一并让你知道。
这样的困境差不多到了极处,连做梦也在想着朋友的救助。
八大山人晚年的日子,主要指望书商的帮助,指望他们帮他卖画,指望他们借钱救燃眉之急。
世上的艺术家各种各样,在艺术与金钱的关系上无外三种:一种是只知艺术不知钱,到了知钱的时候也不知怎样搂钱;一种是既知艺术也知钱;一种是不知艺术只知钱。第二种不必说日子过得如同公卿,第三种靠炒作钻营也可以肥得流油。最惨的就是第一种了。
八大山人恰恰就属于第一种。他早期的书画,供释门里外的师友娱情逸趣,无所谓“润格”。即便有人酬谢,也是给庙里做的功德。他痴迷艺术,却“不甚爱惜”(邵长蘅《八大山人传》),不像今天聪明绝顶的艺术家一样懂得艺术可以是谋取富贵之道,只凭着兴之所至,就泼墨挥毫,不计较作品的价值。市井百姓送他一条鱼,他就画条鱼答谢人家;送他萝卜白菜,他就画萝卜白菜答谢人家。他唯一的嗜好是酒,想得到他笔墨的人,就拿酒招引他,预先准备好墨汁数升、纸若干幅放在座位旁边。他酒量有限,很快就醉了,一见纸笔便大肆泼墨,或用笤帚挥洒,或用破帽涂抹,弄得满纸脏兮兮的,简直不能看。然后再抓起笔来大肆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或花鸟竹石,无不进入妙境。如果喜欢他的书法,他就捋起袖子,挥舞笔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随后就任由人家拿走。“又尝戏涂断枝、落英、瓜、豆、莱菔、水仙、花兜之类”,别人多看不懂,以为他着了魔,而他也整个一个人来疯,越画越快。
那些随便就得到他作品的人,往往是起哄,并不都懂得作品的真正价值,最多是喜欢,或慕名而已。这些人多是穷书生、小市民、杀猪的、卖酒的,还有他走动过的寺庙的和尚。小和尚们争先恐后地围着他向他索画,以至揪住他的衣袖捉住他的衣襟,拉拉扯扯,他一点不生气,有求必应。至于朋友要求馈赠,他自然更不会推辞。
不过,他的“不甚爱惜”,是不可以强迫的。清醒的时候,那些他看不上眼的权贵即便送金银珠宝给他,也得不到他的只字片画。因此,权贵们求他的书画,反而要从寺庙僧众和五行八作那儿买。被霸蛮的武夫招去两三天不让走,他就在人家厅堂上拉屎,人家只好把他赶走。有长官让人拿了请柬来请他,他坚决不去,说那个武夫我就不跟他计较了,拉泡屎就走。你这位先生倒是风雅之人,可你不来见我,我怎么会去见你!对他不高兴的人,他会举起一柄写了“哑”字的扇子挡着脸,懒得跟人家啰嗦。
所有这些,八大山人同时代的几位传记作者都写得明明白白:
……人有贶以鲥鱼者,即画一鲥鱼答之,其它类是。又尝戏涂断枝、落英、瓜、豆、莱菔、水仙、花兜之类。人多不识,竟以魔视之,山人愈快……亦有文人墨客因慕其书画之名,而“置酒招之”,使八大山人奋而“跃起,调墨良久,且旋且画,画及半,搁笔审视,复画,画毕痛饮笑呼,自谓其能事已尽。(龙科宝《八大山人画记》)
……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陈鼎《八大山人传》)
……贫士或市人、屠沽邀山人饮,辄往;往饮,辄醉。醉后墨沈淋漓,亦不甚爱惜。数往来城外僧舍,雏僧争嬲之索画,至牵袂捉衿,山人不拒也。士友或馈遗之,亦不辞。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绫绢至,直受之曰:吾以作袜材。以故贵显人求山人书画乃反从贫士、山僧、屠沽儿购之。(邵长蘅《八大山人传》)
……旁有客乘其余兴,以笺索之。立挥与斗啄一双鸡,又渐狂矣,遂别去。(龙科宝《八大山人画记》)
……时遣兴泼墨为画,任人携取。人亦不知贵。(程廷祚《青溪文集》卷十二)
……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后某抚军驰柬相邀,固辞不往。或问之,答曰:“彼武人何足较?遗矢得归可矣。今某公固风雅者也,不就见而召我,我岂可往见哉?”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其画上所钤印,状如屐。予最爱其画,恨相去远,不能得也。(张潮《虞初新志》卷十一)
八大山人癫狂时期的书画,大多流散,不见存世。
癫狂中的八大山人,常“独身猖佯市肆间……履穿踵决……市中儿随观哗笑”,“人多不识,竟以魔视之”,常被“牵袂捉衿”,被贫士或市人“置酒招之”,被“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无任何社会地位可言。他的作品被人随意丢弃以至灭失也就不奇怪了。
八大山人的现存作品,很多是得益于朋友们的收藏。他的信札和书画题跋中有大量关于或“承拜登为愧”、或“助道”、或“荣寿”、或“年翁所托”之类为朋友作书画的内容,这些作品也谈不上“润格”。
多少有些象征性报酬的是集一类社会活动中的作品。在一封致方士琯的信札中,八大山人有“专使促驾,如此重重叠叠上瑶台也,不胜荣幸”的话,对邀请他参加“瑶台”之会的方士琯十分感激。
真正要鬻画为生得靠画商销售。八大山人现存最早涉及书画买卖的信是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八月五日给画商“东老”的回信。此前“东老”代一位“委县老爷”买八大山人的书画。八大山人这时年届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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